第四十章 商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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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陵城的雨终于停了。
湿漉漉的青石板街上,那家名叫“天工织造”的铺子,在关门数日之后,再次卸下了门板。
只是这一次,没有敲锣打鼓,没有鞭炮齐鸣,只有一块挂在门口的黑漆木牌,上面用白粉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:
“清仓回本,今日七折。”
七折。
要知道,自从战乱一起,江陵城的物价便是一日三涨,尤其是布匹丝绸这类通货,价格更是居高不下。
王家布行家大业大,但哪怕是对于老主顾,也顶多是抹个零头。
七折?
这意味着如果你买一匹上好的蜀锦,哪怕转手卖出去,也能白赚几两银子!在这个连陈米都金贵的世道,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!
这些天城内没能在上一次开业时捡到便宜的人们,早就议论疯了。
可谁都没想到,原本以为会就此消失的沈明远,居然再次站在了这铺子门口。
他的脸色比起前几日似乎更加憔悴了些,眼窝深陷,甚至带着几分明显的焦虑。
但看着涌入的人群,他脸上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。
“沈少爷!还是七折?”
“这次能有多少货?”
“有多少卖多少,一律七折!”沈明远咬着牙,声音沙哑,“一手交钱,一手交货!但我还是那句老话,只要现银,或者粮食!若是用粮食结算,价格还能再商量!”
围观的人群再一次轰动了。
无数只贪婪的手挥舞着钱袋和粮票,争先恐后地挤向柜台。
街对面,王家布行的二楼。
窗户半开,王延龄站在窗后,浑浊的目光穿过熙攘的人群,死死地盯着对面那块“七折”的牌子。
搏命的来了--他这般想道。
但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,望江楼上双方都放了狠话,有两边都不想得罪的陈识在,下黑手是最烂的法子。
归根究底还是要用商贾的方式来决胜负--而顾怀最有可能做的就是眼下这样,继续降价搅乱市场。
打价格战么...
可惜,王家没有奉陪的理由。
旁边站着的王腾此刻已经有些抓耳挠腮了,他想起父亲之前笃定沈明远开铺子就是一锤子买卖,可谁知道现在居然又拿出了一批货来?
该死,果然上次就该把他的铺子给砸了!
“镇定一点,”一直沉默的王延龄看出了自己儿子的紧张,他淡淡开口道,“做生意,比的就是谁气长,谁底子厚。”
话虽如此,但老人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悔意,那是他在商海沉浮几十年极少出现的情绪。
“上一次,是老夫猜错了,我以为他是为了给沈明远出气,是为了恶心咱们,也是为了那点虚名,所以才赔本赚吆喝。”
“我以为只要咱们把他的货吃光,让他没货可卖,这闹剧自然就收场了。”
“可现在看来...”王延龄深吸了一口气,眼中的浑浊散去,“他是真的很想在这一行里扎根。”
“但他也知道,若是按部就班地做生意,十年也斗不过我王家,所以他选了最极端的一条路--跟咱们比价格。”
“那咱们怎么办?”王腾有些慌了,“是不是也得降价?”
王延龄猛地回过头,冷冷地看了儿子一眼。
一眼尽是失望。
那天和顾怀望江楼一见,才发现,自己这儿子是真上不了台面。
“蠢货!降什么价?”
“咱们的库房里积压了多少货?几万匹!若是咱们也跟着降价,瞬间就要缩水三成!那得亏多少钱?”
王腾被骂得缩了缩脖子:“那...那咱们就看着他卖?客人都跑他那边去了...”
王延龄转过头,重新看向对面那家铺子。
“我不信他能一直这样便宜地买下去。”
“该拼底蕴了。”
“传令下去!调集柜上所有的现银!”
“他卖多少,我们买多少!我就不信,他一个趁势而起的暴发户,底蕴能比得过我经营了几十年的王家!”
“跟!跟到底!”
......
商战,开始了。
没有刀光剑影,无声无息。
第一天。
“天工织造”门前排起了长龙,百姓们疯狂地抢购着那些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上等丝绸。
但大部分,都被几波神秘的豪客横扫一空。
沈明远似乎并没有察觉,或者说,他根本不在乎买家是谁。
他只在乎钱和粮。
只要给钱,给粮,他就卖。
就像上次一样--唯一的问题是,上次铺子开了七天,这次又能开几天呢?
第二天,第三天...一直到第七天。
超过了上次铺子开门的时间。
于是对于王家的人来说,情况开始变得有些不对劲了。
那家看似摇摇欲坠的铺子,无论王家买走多少,第二天早上,那里永远会整整齐齐地摆满新的丝绸。
而且质量极其稳定,花色甚至还越来越多!
王家的库房已经快堆不下了。
原本准备好的流动现银,已经见底了。
“爹...”
第八天早上,王腾看着丝绸堆积如山的库房,脸色有些发白。
王延龄坐在太师椅上,脸色阴沉得可怕。
他手里捏着一匹刚买回来的丝绸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“不对...这不对劲。”
“他哪来的这么多货?”
王延龄的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。
他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一个迷雾笼罩的陷阱,那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对手,从没出现,却把他耍得团团转。
“爹,要不...咱们停一停?”王腾试探着问道,“反正市面上的货都被咱们收了,价格还没崩...”
“不能停!”
王延龄猛地抬起头,眼神狠厉:“现在停下,就是前功尽弃!”
“咱们现在手里压了这么多货,如果让沈明远继续七折卖下去,咱们手里这些货,还有咱们原先的那些库存,就全都得贬值!”
“只要市面上还有一匹七折的布,咱们的高价布就卖不出去!”
王延龄站起身,在屋里焦躁地踱步:“他一定是强弩之末了!一定是!没有人能无穷无尽地拿出这么多货来!他就是在赌我们先撑不住!”
“开仓!卖粮!”
老人做出了决定,声音嘶哑:“把城南那两个粮仓的陈粮卖了!换成现银!继续收!”
“我就不信,拼底蕴,我王家会输给一个顾怀!”
......
第十天,顾怀的铺子依旧七折,但放出来的货并不多,只有几十匹,很快就被抢购一空。
沈明远站在门口,一脸遗憾地对没买到的客人拱手致歉,那副捉襟见肘的模样,让一直盯着对面的王腾喜上眉梢。
“爹!那沈明远好像没多少货了!”
王腾兴奋地跑回后堂报喜:“他们果然是在硬撑!”
王延龄听着汇报,紧皱的眉头也稍微舒展了一些。
看来,自己的判断没错。
顾怀虽然有手段,但毕竟根基太浅,那种赔本的买卖,他做不长久,搞出这种阵仗,多半也是为了斗气,然后好和自己谈谈,分走些份额。
呵...终究是年轻人。
然而。
就在王家父子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,第十一天,“天工织造”再次开门了。
这一次,牌子上的字变了。
“喜迎盛夏,普天同庆,今日...六折。”
......
“疯了...简直是疯了!”
王家的账房里,算盘珠子拨得震天响,几个老账房满头大汗,手都在哆嗦。
“老爷,不能再扫货了啊!连扫了几天,比上次扫的还多,咱们账上的现钱真不剩多少了!”
王延龄坐在首位,脸色阴沉得像是一潭死水。
他手里的茶杯已经被捏出了裂纹。
六折。
这是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数字。
“他哪来的底气?”
王延龄喃喃自语:“他一个外来户,哪来的底气敢这么玩?他的丝倒是可以从我不要的犄角旮旯收,可他的布是谁织的?难道他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不成?!”
“爹...咱们还扫不扫?”王腾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道,声音里已经没了之前的嚣张跋扈,“咱们...咱们之前收的那些货,这一转眼,就亏了一成啊!”
顾怀那种拿着全副身家往水里扔的玩法,连他这个败家子都觉得心惊胆战。
王延龄沉默了。
继续扫货,就是割肉放血,就是拿着王家的家底去填。
不管不问...
不管不问就是认输!
商事没有那么简单,自从确认过顾怀是认真想要涉足丝织,王延龄便知道,一旦自己不陪着他玩,不每次都早早把他铺子的货扫完。
那么一天两天还能说得过去。
半个月呢?一个月呢?如果王家不收,任由这六折的布铺满市场,那么王家仓库里那堆积如山的丝绸,价值瞬间就会缩水四成!
王家在江陵丝织业的垄断地位就会瞬间崩塌,那些看风向的桑农、织工、客商,会立刻倒向顾怀那边!
更重要的是,如果丢了江陵的基本盘,他们在京城的布局就会变成无根之木,没有源源不断的银子输送过去,那些贪婪的京城权贵们怎么打点?难道将王家迁到京城,他这把年纪了还要去码头扛包,从头来过?
这就是一个阳谋。
一个逼着你不得不跳的火坑。
骑虎难下。
“收!”
王延龄猛地一拍桌子,那一刻,他像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,将所有的筹码都推向了赌桌中央。
“去!开二号库!”
“他敢卖六折,我们就敢买!”
“我赌他的库存已经不剩多少,才会这么想疯一把,我王家接了!如果他明天就关门,那么这些库存够我们王家发一笔横财!”
“既然想玩,那就看谁先死!”
......
然而,事与愿违。
第十二天,六折,货源充足。
第十三天,六折,货源充足。
第十四天...
王家的家底,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被掏空。
原本堆满粮食的粮仓,原本装满银子的银库,现在空空荡荡;取而代之的,是堆满了所有库房、甚至堆到了院子里的丝绸。
全江陵的丝绸,仿佛都汇聚到了王家。
王家被套牢了。
第二十天。
当王腾递给管事又一张地契换来的银票,颤颤巍巍地让他再去“天工织造”扫货的时候。
他看到了那个让他绝望的牌子。
上面的字又变了。
“回馈乡里,最后三天...五折!”
五折。
半价。
“噗!”
王腾一口鲜血喷了出来,直挺挺地向后倒去。
......
王家大宅,一片死寂。
账房先生们瘫软在地上,算盘都拨不动了。
“老爷...没钱了...”
老管家跪在地上,痛哭流涕:“真的没钱了...咱们的现银空了,能抵押的都抵押了,连给织工发工钱的银子都填进去了...”
“五折啊...”
王延龄坐在太师椅上,整个人像是瞬间苍老了二十岁。
他看着满屋子堆积如山的丝绸,突然觉得一阵眩晕。
这些曾经代表着财富的丝绸,现在就像是一座座沉重的大山,压得他喘不过气来。
他手里握着江陵城九成的丝绸,但他的家底却渐渐空了。
而且,只要对面那家铺子还开着,只要五折的牌子还挂着,他手里的这些货,价值就要迎来腰斩!
卖?怎么卖?
他现在的成本是八折、九折收回来的,甚至还有原价生产的,如果跟着卖五折,王家立刻破产!
不卖?
不卖就没有现金流,下个月钱庄的利息怎么还?织工的工钱怎么发?桑农的尾款怎么结?
死局。
这是一个要把王家活活撑死的死局!
他想不通。
他真的想不通。
那个顾怀,那个只有几百流民的庄子,凭什么能跟他耗到现在?
凭什么他王家几十年的积累,都承受不住这种消耗,对方却还能每天雷打不动地放出那批让人绝望的低价布?
难道他的钱是大风刮来的?难道他的布是天上掉下来的?
“爹!那些外地客商又去排队了!”
王腾披头散发地冲进来,声音里带着哭腔:“他们带了好多车粮食!沈明远那个王八蛋说,这批货卖完他就关门回老家了!这是最后的一批了!”
“最后的一批...”
是了。
这肯定是最后一批了!
还跟吗?
再赌一把?赌顾怀的货明天就断,从后天开始,王家依然可以用原价把所有布卖出去,不仅拿回了所有填进去的东西,还能再挣一笔?
可如果那铺子的货就是源源不断怎么办?
不,不可能。
但如果顾怀再撑上十天半个月呢?
不能再跟了...就此停下,王家至少还能维持之前的体量。
到底该怎么办?
“我不能输...王家不能输...”
王延龄挣扎着站起身,走到窗边,颤抖着手推开窗棂。
对面,“天工织造”的招牌依然高悬。
而在那店铺门口,人群熙熙攘攘。
就在这时,他注意到了人群外围,一袭青衫的年轻人。
顾怀。
王延龄静静地看着,他看到了顾怀那张同样略显憔悴的脸。
他站在门口,似乎是在透气,又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。
忽然,他抬起头。
目光穿越了嘈杂的人群,穿越了街道的阻隔,直直地落在了二楼窗口的王延龄身上。
四目相对。
王延龄看到了那双眼睛。
那双充满了血丝、疲惫、却又透着一股子强弩之末的疯狂与绝望的眼睛。
像,真像。
也是一个赌徒输红了眼,即将押上最后身家性命时的眼神。
“他不行了。”
一瞬间,王延龄的心脏猛地一跳,几十年阅人无数的直觉在他脑海中疯狂尖叫。
他不行了!
他也撑不住了!
他也是在硬撑!他也是在赌!
他想用这最后一批货吓退我!只要我不买,这些货流入市场,价格崩盘,他就赢了...但我如果买了...
输的就是他!
“哈...哈哈...”
王延龄突然笑了起来,笑声沙哑,却透着一股绝处逢生的狂喜。
“我就知道...我就知道!”
他猛地转过身,一把抓住自己儿子的衣领,将他提了起来,那张老脸因为兴奋而扭曲变形:
“能赢,能赢!继续跟下去!”
“爹?!万一顾怀还有货怎么办?”王腾惊恐地大叫。
“不可能!!”
王延龄一巴掌扇在他脸上,嘶吼道:“他不是神仙!他已经不行了!我看出来了!他已经到极限了!”
“他在求老天爷保佑我不跟!”
“我偏要跟!!”
老人眼红得像个输急了的赌徒,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来回踱步,声音如同夜枭般凄厉:
“明天!就明天!”
“明天他一定撑不住了!!”
……
街对面。
顾怀收回了目光。
他转过身,走进了店铺。
刚才脸上的疲惫、惊慌、绝望,在他转身的一瞬间,如同潮水般退去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,以及嘴角那一抹...
冰冷至极的笑意。
“公子,”沈明远站在柜台后,看着顾怀,眼神中满是敬畏,“您刚才...”
“演戏嘛,总要做全套。”
顾怀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脸颊,淡淡道:“王家现在抽身还来得及,我总觉得老家伙要因为这个生起退意,如果不让他看到我的狼狈--”
“这老狐狸,又怎么舍得把最后那点棺材本都吐出来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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